本网宜昌讯(通讯员 覃远歆)年关在即,我还是一百个情愿拖家带口赶回老家过年。固守、寻梦、缅怀,或者说希望重新涉足那条儿时记忆的河流——回乡下老家过年,才能觅得地地道道的年味儿。

老家流传一句话:“小孩盼过年,大人望种田。”只有过年,小孩才能敞开肚皮吃平时难以吃到的稀罕玩意儿,享受“过年三天大”的特权,即使放肆地淘气,也不会被呵斥或打骂,甚至可以从头到脚换装一新……童年也因多彩的乡村年俗而格外快乐。

捱过腊八节,杀年猪作为乡村年节的“红案”大戏,抬笼饭散发扑鼻异香。老家人即使累成一张弓,日子揉得像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儿,圈栏里也一定会喂养一头“八戒”。“宝盖头”便是房子,房子里卧着一头“豕”。这不正是汉字“家”的含义吗?母亲常常念叨:“大过年的,总要有猪可杀哩!”如果到了腊月二十边上,哪家还没闹出点儿杀年猪的动静,那景象堪称凄凉,最起码一大家子的年味儿就要立马锐减几分吧。直到现在,我才真正理解母亲八十多岁还一直坚持喂猪的固执。为了那千盆食万盆食,她月月三十天剁草拌料,一双手在劳作浸润中日渐粗糙,粗糙得像是皲裂的老松树皮。宰杀年猪要掰算日子,吃血蕻儿全家老小一个都不能少——她想为儿女们固守一份关于老家的温馨。

腊月中旬,杀猪佬背着铁质刀具,跑东家,赶西家,忙得前脚赶后脚。假若“八戒”的大限被安排在凌晨,父母三、四点钟就得起床,抱柴架火,将除毛水烧得滚滚沸沸,老棕叶拧成的卯子在大铁锅中汩汩嘟嘟。一家人殷勤等待杀猪佬哐啷临门。小孩也兴奋起来,巴望得到猪脑壳中一颗叫做“夜明珠”的圆形小骨头,中通有眼,用线串着,挂在脖子上,据说可以避邪,还可以在伙伴中乐淘淘炫耀。杀猪佬是一条壮实的山里汉子,头扎一方须仔细分辨才能认出原色的头帕,着青色对襟褂子,臂戴深色袖罩,被油污涂抹得光光亮亮,脚穿长统胶靴,上面沾满点点血渍,身上背着早已磨出带着水影儿的背篓,背篓中的刀具恣意磕碰,一路叮当,不绝于耳。闻出血腥快感的看门狗簇拥着他,撒欢似的摇头摆尾。他放下背篓,接过主人家递过的酽茶,仰起脖子一饮而尽,取下背篓时,随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。帮忙的早已摆出令猪毛骨悚然的刑架——两条板凳并排挨靠,猪只能引颈就戮。杀猪佬单腿踏住一角板凳,将钢刀在大腿围裙上噌噌擦拭几下,再背两背,吆喝一声:“赶猪!”五六个帮忙的一溜儿散开,两个力士一边一个同时下手,死死揪住大肥猪一对招风耳,一人揪住大肥猪的尾巴,另一人将冰凉的铁钩伸进肥猪嘴角,直截了当地往圈外拖拽。猪嗷嗷叫唤着嘶声抗议,不由分说被众人摁在板凳上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肥猪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,女主人不忍心见到这种血腥,抱着幼小的孩子,把脸扭向一旁,却希望早日过磅,得到这头肥猪到底杀了多少斤肉,这可是全家人一年四季的油荤啊。

山村的腊月是忙碌的。一尺来长的劈柴块堆满房前屋后,那是父亲勒红肩膀背回家来的一座泰山啊。烧去大摞大摞柴禾,玉米变成糖和米酒,黄豆变成白花花的豆腐和嫩嫩豆芽。打巴糖、锅巴糖、花生糖、核桃糖、饼子、面棋等各式各样的糕点,装满家中的坛坛罐罐、大簸小筛。花花绿绿的年货,全赖母亲双手的灵巧。那时节,家家户户整天传出大磨小磨呜呜唧唧的碾石声,到处飘散着酱香馋人的麻糖味儿。总爱疯赶打闹的我们,不是逗得张家的狗汪汪直叫,就是赶得李家的鸡胡飞乱窜,但无论跑到哪家屋里,我们都会得到特别的招待:核桃、花生、板栗以及各种糖果麻饼,塞满上上下下的荷包。打巴糖需要搁在石磨的木柄上扯白,母亲双手捧住黑乎乎的原糖,父亲卖力地拉拽揪扯,像一位江岸边赤膊拉拽的纤夫。拉着,扯着,麻糖被拧成腰带般的细条儿,析出麻绳儿似的糖线,孩子们守候一旁,得了宝贝似的,接着父亲随手抓下丢给他们的糖线,急急塞进嘴巴里,吃得个不亦乐乎。

一夜之间,大雪铺天盖地,小山村被捂得严严实实,山披了素装,房盖了雪被,屋檐冰凌低垂。一望无涯的积雪,对我们小孩来说,就是安徒生童话的现代版。雪球儿漫天飞舞,落在头上,砸中脖颈,钻进领口,谁管它呢?伸展四肢,“噗”的一声,在积雪被面上印出个小人儿,有鼻子有眼睛。板凳就是雪车,道路被推得滑滑溜溜。家家户户的操场上堆着雪人,用木炭做眼睛,用红椒做鼻子,用猪血做嘴巴,用松针做胡须,有的戴着破草帽,有的叼着大烟斗,有的披着黑皮大氅。大人们把重点集中在对过年吃什么喝什么的用心操持上,只要我们不在他们周围碍手碍脚就行,闹就闹呗,疯就疯呗。现在想来,年节之际,他们默许我们的放肆,让我们尽情玩耍,那是他们心中揣有一腔深深的爱意呢。虽然物质上很不丰裕,但他们在精神上给予我们过年自由玩耍的最大化,这些,也是弥足珍贵的。

家家户户的火塘烧得通红,屋顶上的烟囱整天冒着白烟。无风的时候,直直向上,袅袅升腾。临近傍晚,久违的太阳露出脸蛋,圆圆的,润润的,红红的,但很快就搁在西面的山头上,斜斜的余晖把白雪覆盖的山村染得白里透红。这是小山村给我上的第一堂美术课,比后来学校里的美术课好玩多了。

晚上守岁,大家围坐在一起,烤着柴火,吃着各种零嘴,拉拉家常,谈笑风生。老式火塘里,爷爷挑选一筒格外粗大的硬柴,叫做主火柴,“三十的火、十五的灯”嘛。主柴挑得越大,预示着来年财运越发兴旺。零点时分,全家聚拢,齐齐走出家门,这个新年开门的礼仪,被叫做出行。长辈在前,晚辈在后,走在前头的长辈,拉开木质门栓,口中念念有词:“出行出行,开门迎春;春来春好,万福临门!”吱呀一声,大门洞开,老老少少次第走出堂屋,摆上鞭炮,点燃引线,一起侧耳听响。此时,此起彼伏的鞭炮声,红红火火,烈焰闪烁,炸醒沉睡的新年。临了,父亲总要从屋后再抱一把劈柴块子进门,图的是应证“空手出门,抱财归家”的吉祥如意。进门后,长辈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,晚辈们依次给长辈跪下磕头,头哪怕磕得山响才好。这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“拜年”吧。

离开家乡多年,兄弟姊妹早已各奔东西;慈爱的父母和许多跟他们同龄的长辈,已经永远定格在静静山岗,被雕塑成墓碑上的石像;儿时的伙伴成家的其乐融融,至今单身或是后来单身的满是无可名状的苦恼与烦忧。当我们的后辈在过年的喜庆氛围中,他们得到成百上千的压岁钱却又必须面对太多作业和补习班时,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快乐;当我们不再像我的父母那样忙年,到超市不计后果地疯狂购物,在宾馆吆五喝六地吃着预订的精致团年饭,或者我们因为某种利益需要抢抓年节之机,到处寻机拜年,为托人办事铺垫种种人脉关系的时候,我已经不知道忘记那些关于儿时过年简单而纯粹的记忆,是不是一种不该丢弃、值得无限缅怀的奢侈?